断了气

AO3:kanna520
亲亲妹妹@兔洛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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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黄】纽约,我爱你

  本文收录于《Mr.AOKI》

  

 


  我爱你

  像这座热爱篮球的城市一样爱你

 

 

 

  他记不住那么多面孔。

 

  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从前方走过从四面八方走过,像一座美术馆,礼堂,或者是一片汇集了无数生命物种的大雨林,澄黄色灯光将离别和重逢熏染得有那么几分温馨感人,每一句耳语都舍不得太快离去而盘旋在高挑的上空,等待下一个陌生的恋人。户外是宜人的春季。艳阳,花开。

  他提着一件轻便的行李,快步走向车站外,身上是休闲衫,金色的短发藏在一顶褐色绅士帽底下,耳垂有一抹蓝光。随时等待在路边的计程车永远像久违的老友那么亲切熟悉,他打开了车门,两道声音同时响起:「MSG,please.」

 

  他们诧异。

  

  黑人司机一点儿也不大惊小怪,在纽约,在曼哈顿,他见得多了。他从后照镜里与那对男女六目相交,相视一笑。

 

 

  他们之间没有距离。

 

  ***

  

  黄濑凉太站在麦迪逊广场花园前听着宾州车站外络绎不绝的人潮,汽车喇叭声,每九十秒和一千个人擦身而过。오랜만이네요[1]。见た见た!あの写真はね[2]…Quevoulez-vous[3]?话咗你知系听日班机噶啦你仲懵剩剩[4]!场内是止不住如潮涌般暴动的吆喝,此起彼落,覆盖了这个温暖宜人的五月。

  在他身旁,一个矮个子的黑发女青年滔滔不绝地说:『噢天哪,看来我们迟了,球赛肯定已经开始……快,快进去吧。』她激动地指向前面,拔腿就跑,黄濑对那个被屋檐里的阴影挡住的回眸轻轻一笑,提紧了手上的行李快步走去。

  128:97,主场的球迷气势高昂,不停挥舞着手上的小旗子和帽子,他们错过了两节球赛,现在,球「刷」地一下子从外线进了框,又一个三分,场边裁判和转播激动得口沫横飞,他们甚至感觉得到地在震动。座位在很前面,近距离就能感受到那个日本小前锋惊人的爆发力──进攻的姿势像一匹黑豹,急速穿梭在高大的西方球员丛林间。

 

  他几乎赢得了全场的注目。

 

  『Aomine!』她的声音消失在所有球迷的声音里,他们的声音像一道声音,洪亮而伟大,气势十足。

  黄濑看了她一眼,觉得那个开怀的笑容格外亲切,于是也灿烂一笑,「Aomine。」

  他转过头仔细追逐着球场上那个身影,每分每秒都不错过,他感到自己的视力比以前更加敏锐,不管在哪里都能够一眼找出那抹身影,从十年前到现在,时间没有抹去记忆里他的任何一点轮廓,样貌,反而深深地刻划在心头,自成一道风景。

  青峰大辉──他们是这样叫他的:Daiki‧Aomine,来自日本的篮球武士,他有种惊人的毅力,像古代奉行的切腹行为一样令人心生畏惧,那是极具勇气的事,他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得到自我追求的最大满足就不会停止燃烧心中那把火焰,而你却永远不知道他追求自我的极限又在何处,何时会停止。

  黄濑这才觉得他又活过来了,并且生气蓬勃,比以前待在日本还威风,青峰就连运球的姿势都自然得像在呼吸,被两个两米高的美国球员联合盯防也巧妙地找到了间隙,一个假动作闪开后直奔禁区,从罚球线灌篮。

 

  他们的耳膜微微刺痛着,身体沉浸在地面的震动中,竭尽所能想掏空自己来表达这一刻的喜悦。

  黄濑也和他们一样,试着放开声高喊那个名字,音节快速地转折了四次──A‧O‧MI‧NE。

 

  那双时而冷峻时而危险的眼眸,有意无意地朝着看台上张望一眼。

 

  『Aomine在看这里了!God!他不是在看我这个方向吧?这简直太幸运了!』女人不可置信地用双手摀住了嘴,茶色的眼眸眨了好几次,她看上去又惊又喜,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仍然那么激动,并且高兴得几乎想拥抱身旁的青年,好让他知道这个喜悦的力道。

  黄濑也笑,他藏在帽子底下的笑容多了几分骄傲,年轻女人发现他有一张好看的脸,皮肤像是冬季落在釜山的白雪,也许调和了暖阳,不显得那么刺眼,这恰当地展示了镶嵌在那张面容上的琥珀色宝石,它们藏匿在暗处熠熠生辉;而他金色的头发可能受到大自然的眷顾,多么美丽盛放的一朵向日葵啊!

  他也专注地看着球场,偶尔低垂的睫毛很好掩饰住他的情绪,比方说当那位日本小前锋将球送进篮框后,它们费了很大的劲儿压抑住从他灵魂深处冲脱箝制的某种欲望。

  他有双修长的手指,以及四肢匀称健美。

  『……你也打过篮球吗?』她忍不住问道,淘淘不绝地说:『你看上去和那位Aomine差不多高,东方人能长到这个高度,你以前肯定很爱在球场上奔跑。不过Aomine的速度可真快,我几乎看不清楚那些花俏的姿势是怎么做出来的……咻,这么一投球就进了,太神奇了。』

  如果黄濑肯在那片球场上奔跑,一定是最引人注目的一颗星,他和其他人都不同,Aomine也是。他深褐色的皮肤可一点儿都不死气沉沉,他们十分相衬,都有俊朗的东方五官,一个柔和一个凌厉。

  她这么臆测着:也许身旁这位青年在过去的岁月中有一段时间热爱过篮球,没日没夜不间断地练习,想着如何才能从某个人手里抢下一球。也许他曾经有过一群队友,然而最后他们分道扬镳,他并未选择这条路走,以至于日后看着球场上那个男人总会不自觉地代换成自己,然后会心一笑。

 

  他腼腆而炽热的青春。

 

  『听说他从前就是天才,国中在学校和他几个队友被称为奇迹的世代,我一直想找影片,不过时间太久了,真可惜啊。你知道吗,他求学生涯赢得最艰苦的一次好像是遇上从前的队友,对方模仿他……这么厉害的人竟然也能够被模仿,难以置信。』年轻女人说得又快又急。

  黄濑看着球场上青峰拉起衣领擦拭着汗水,沉浸在一段美好的过往中难以自拔。高中毕业之后他便没有再碰过篮球,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永远都不放弃追逐那个人的脚步,但他的身体比他更早宣告投降,他的灵魂不断往前冲,猛然撞上一堵透明无色的墙,就再也找不到出口,他的身体停了下来,双腿被钉在最后倒下的地方。

 

  后来他将热情交付到青峰大辉手里。

 

 

  然后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Aomine和他的队友们击掌,教练用力地撞了撞他的肩,对这个东洋小子感到相当满意。他们注意到比赛已经结束了,大获全胜的主场球迷无不想着该如何狂欢,饮酒,找些辣妹,或者来点更刺激的方式,现在他们竭尽全力想踩破这里。

  会场里的广播在放着一条赛后歌。

  If you can make it here, you can make it anywhere.

  黄濑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

  他维持着某个从侧面看上去像一幅十七世纪荷兰的生活景一样的姿势,不是被局限在框架里的艺术品,他的目光追随着某个身影直到完全消失以后才重新有了光泽。

 

  他在想着那个人。

  身体,心。相隔十年他依然待在原地,兴许他是想去跑一跑的,但没可能追上,十多年前他们赢了球就搂着肩满场嬉闹,幸福得足以遭来嫉妒。

 

  『Aomine……他很棒吧?』年轻女人高兴地笑着,竖起了两只大拇指,脸颊边有浅浅的酒窝。

  黄濑缓慢地抬起眼,目光顺着女人的嘴移到了她的指尖上,他点了点头,知道她在指什么。

 

 

  他,他当然是最棒的。永远永远。

 

 

 

 

 

  散场后他们一同并肩而行,沿着楼梯走出球场,来到了长长的走廊外,黄濑手上提着行李,这是他头一次实践了诺言来找青峰,他们靠着邮件连络了六年,试着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忘记对方,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去纽约看看你。而总有一天是永无止尽的概念。

  青峰也说:你来看吧,看我打球,我会让你知道当年没能打赢我的理由。

  他笑得自信又狂妄,真的每一场都打得好极了,因为他不知道那道身影哪一天会出现在场边,他要随时保持最完美的姿态。

  而这回黄濑终于来到纽约,看着满街陌生的面容,耳边是晦涩难懂的语言,他的心情却和中城的天际一样万里无云,他庆幸自己还能够看球赛,不能跑了至少还有双眼。

  只要自己没有放弃来到这里看一看,希望就永远存在。

  

  『你要离开了吗?』

  黄濑望着她总是神采飞扬的脸,出神地想着心事,手里紧紧抓着行李,他想去找青峰,可好不容易跨越那么远的距离,却又只是看他一眼便足矣。

  近乡情怯,大概是这种感觉。

  黄濑想对她说声抱歉,也说不出口。

  

  突然,他们都听见了声音,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喂──」

  声音那么强而有力,贯穿了这条长廊,睽违十年直直向黄濑凉太的心脏扑去。

 

  「喂──是你吧?黄濑?」那个声音一直在喊着「Kise」,先是两次,尔后又喊了一次「Ryota」。

  年轻的女人侧过头望着身旁呆然的青年,对方似乎小心翼翼地不敢眨眼,睫毛连轻轻颤动都吝啬,声音一直回荡在走廊上,有一个男人朝他们走去,阴影终于大方地不再霸占着他的身体,将所有毫无遗漏展现在他们眼前。

  深遂的东方面孔,矫健的肢体,豹子一样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猎物。

 

  『Aomine Daiki!』年轻女人惊讶地呼喊。

 

 

  青峰是怎么发现他的?

  千万分之一秒,千人中里的一人,就是直觉,他的直觉从不出差错。

  他一定来了。他这么狂喜地想着。

  他想见他,日日夜夜。

 

  「黄濑!黄濑凉太!」青峰离他们越来越近,声音也越发的清晰,那和他平时在球场上不是同一个样子,那是个等待一份迟来的生日礼物的大男孩。

  God,他才二十四岁!

  黄濑的嘴唇颤抖,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呓语:「小青峰……小青峰……」他这么呼唤着,一遍又一遍。

  脚步将青峰从时光隧道里活生生拉出来,一下子横越过五十七亿秒从褪色的记忆来到了现实。

  他们只是看上去相似,实际上相隔多年,他们的身高早如球技拉开了尴尬的距离,青峰必须微微低头才能够看清楚黄濑,十八岁那年他的双腿趁着生长板闭合前又争气地长了五公分,现在他们差距八公分。

  「黄濑,真的是你。」青峰满身大汗,他刚摆脱掉烦人的记者从球场逃出来,连球衣都没来得及换下,胸前湿了一块。他没有给他的老友一个大大的拥抱,颓长的手臂空荡荡地在寻找归所。

 

  短暂的沉默适当带走一些犹疑,他们相视而笑。

 

  「嘿,好久不见了。」黄濑缓慢地说。他这才镇定下来,弯腰放下行李,满脸歉意地看着身旁的年轻女人,「Sorry.」

  他比手画脚着,说话间带有浓厚的日本口音,青峰环着手臂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这个金头发的小帅哥十年依旧,他对女人说抱歉的次数几乎可以绕着地球排上几圈。

  但愿这不是她头一次被男人甩。

  可是,他得说实话,这女孩挺漂亮。

  黄濑叫他:「小青峰,你能不能替她签个名?」然后手忙脚乱地从自己行李的笔记本里私下一张纸,递过去一支黑笔。

  青峰接過來,龍飛鳳舞地折騰的那支筆,一個潦草的あおみねだいき逐漸成形,而在他低著頭的時候,耳邊那把溫和的聲線還在說話。

  「抱歉,他是我朋友。」黄濑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日文说着,他指了指低着头的大球星,「我是来纽约找他的,顺便看了场球赛。谢谢妳。」

  

  然后,他顿了顿,刻意放大了音量──

  「六年了,我还忘不了他,所以我来了。」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谁听。

 

 

 

  干净的白纸上落下一个晕开的黑点,附着在最后一个字的尾端。

 

 

  青峰的心脏也一阵颤抖。

 

 

 

  「喂,拿去吧。」青峰把纸笔还给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像经过大浪袭卷之后留下的一片狼藉,他心想,黄濑凉太你赢了。

  那份签名免不了换来一阵轻笑,黄濑笑他的字还是那么霸气,目中无人,一个连着一个紧紧挨在一块儿,占据在白纸中央,谁也赶不走。

  他把纸交给了处于震惊中,迟迟未能有所反应的年轻女人,肉桂色的薄唇勾着漂亮的弧度,「Sorry…and thank you.」他诚恳亲切地这么说道。

  

  然后挥了挥手,没有提起行李。

 

  

  年轻女人眨着眼,双眸里倒映出纤细温柔的五官,他像是打翻了一盘水彩,又像是被扔进一幅色调鲜艳的LOMO景里。

 

 

  「고마워요[5].」她这么说着,浓厚标准的韩国腔调,「안녕히 가세요[6].」

 

  谢谢,再见。

 

  他听不懂她的语言。

  她听不懂他的语言。

  从头到尾,在满是异乡客的纽约里,他们只听得懂那个名字──Aomine Daiki。

 

 

 

  而他们,经过六年再度重逢。

 

 

  ***

 

  这座都市繁华得令人无所适从。

  夜晚逝去白昼即来,他不是头一个在这里漂泊的异乡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青峰大辉十八岁那年带着一个行李箱和单程机票飘洋过海,只身站在中央车站的时候,世界上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人来人往,看上去是个不够亲切的地方。他在当地念了一年语言学校,十九岁入了训练营顺利参加NBA选秀,身上几乎没有多余的钱,手机里仅有的一封邮件来自于故乡。

 

  【是小青峰的话,无论哪里一定都没问题的!】

 

  那是他唯一值钱的东西。

 

 

  他还知道黄濑的腿伤,在高中第三年Inter High二度对上桐皇之后,那个曾经追在自己身旁的好对手落入了一个无尽的深渊。

  黄濑尝试过复健,他每周去看他三次。远远地,隔着一群老者,被汗水打湿的T恤勾勒出嶙峋的蝴蝶骨。远远地,隔着一群专注于复健器材的老者和护士们,没有人去拍一拍他的肩,告诉他:嘿,你无法再回到球场上奔跑了。这些他都知道。

  青峰从未走过去和黄濑打招呼,大大方方地给他递过水或毛巾,他总是站在门外看一看他然后离去,黄濑抿着绷直的嘴角,闷热的夏季里汗水也从他的鼻角滑落,苍白的侧脸在催促着谁去献上一个吻。

 

  他日日夜夜想念,先是在嘴角落下轻吻,汗水咸中带甜,然后双手慢慢攀住他的肩头,从各种角度辗转反侧,用自己的嘴去确认一下这具身体里蕴藏的能量。

  是什么让黄濑执着了四年,又在自己身后追逐了四年?

 

  你说,你决定不再憧憬我了。

  现在,是让我回过头,看清楚本该亦步亦趋追随在身后的人,早就远远超越了我。

  我的后面早就没有人,没有你。

 

  青峰日日夜夜想念,他没有失礼地问他能否在离别前来一个吻,显然这并不适用于他们的关系,无论出于友情或者爱情。

  他后来把在美国新办的连络方式留给了黄濑,尝试生疏地用文字交流,他临走前过于匆忙,没有相机,手机是旧式不带闪光灯的型号,阴天时拍起来雾里看花似的,到了夜晚不夜城化为一片流动的霓虹。

  他试着这样描述:8/30,天气晴,午后天空有云,在一间比利时面包店里买了咸土司到布莱恩公园里吃完它,去了第六大道上的纪伊国屋。看著书就想睡觉。

 

  日复一日。

 

 

  并不是每封信都收到了回复,黄濑工作忙起来几乎没有多余闲时间注意邮箱,他在一周内随机性清理几次,来不及读的便将它们移到特别开设给青峰的收件匣里,偶尔夜深的时候,他读信。

 

 

  【8/31,午后有雨,中城又闷又热,受不了。今天做了举重训练,跳投,罚球练习。Michel那家伙向我推荐一间法国餐厅,我想那菜单只有你能看懂。】

  【9/1,晴,中央公园的大草地总是有很多人,看书,睡觉,吃点东西……这里很大。】

  【9/2,晴,今天做了基础项目和对抗赛,】

  青峰还没写完便按下发送,趴在桌前睡着了。

 

 

  青峰也时常作梦,梦见黄濑最后那场I.H里倒下来的样子,抱着腿蜷伏在球场中央,其他人围过去了,惟独自己只能站在原地。

  倒不是出于愧疚所以觉得有义务与他保持连系,青峰觉得他们之间如履薄冰维持的,不是因为自己还能跑能跳,而对方却将努力交由上天付诸流水。他打篮球二十年,黄濑打篮球四年。

  他四年努力换他二十年天分和十六年热情。

  

  然后在很多年以后,黄濑远不知道自己还换得了青峰六年的思念。

 

  他把他整个人都掉换了。

  不知所措。

 

 

 

  十八岁,青峰第一次去复健中心看他,机械性重复的仪器声音,以及大厅转角的垃圾箱里一份北卡罗莱纳大学的入学申请无人理会。

 

 

  黄濑还想打球。

  还想和他们一起打球。

  打他自己的球。

 

 

  后来青峰试着对他说:来纽约吧,来看我打球。句子三番两次修改,怎么样都无法按下发送,他怕黄濑呼吸到这里的空气以后想奔跑,他怕他在场边寂寞难耐,他还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好,让黄濑更加想要打球。

  青峰对自己说:三年。就三年,我要让你抛开一切顾忌地来。羡慕,嫉妒。

 

 

 

  这之后青峰在周末的跳蚤市场里买了一架二手宝丽莱相机,出外运动的时候总不忘记带上。他拍照的姿势特别奇怪,像警察在搜证,格外仔细,拍下之后便照着相片上的景描述在邮件里发送给黄濑。照片他在底下空白处写上日期,早先几年尚未闯荡出名堂的时候只能塞在相本里,后来当他拥有第一栋球队发配给他的私人宿舍后,数面墙壁夹满了相片。

  晴天阳光洒落在墙上,纽约的生活景一张一张苏醒。时报广场的大型看板,中国城林立的招牌,布鲁克林大桥,一只狗,年轻的妇人。

  他从不把这些相片扫描或者寄回日本,就像他坚信那个人总有一天会来找自己。

 

  然后他也会看见这些相片。

 

  ***

 

  他们一同离开麦迪逊广场花园,户外太阳暖得让人投降,难得的好天气。

 

  「傍晚入住,我好像搞错了时间。」黄濑懊丧地看着手机上旅舍发来的讯息,他不仅搞错了时间,简直就像是故意找尽理由为自己开脱。

  青峰提过他手上的行李,东西并不重,「你要来住我宿舍吗?」

  「不,我已经订好了房间。」

  「怎么不去饭店?」

  黄濑拉好头上的帽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你看,我像纽约人吗?」

  「嗤……」

  青峰把车停在附近的计时停车场,离车前不忘戴了顶棒球帽。他带黄濑去那间面包店买了干粮,四周人潮有些壅挤,很多人来抢购刚出炉的面包,也有人发现那是Daiki Aomine,女人们议论纷纷,有人想找他签名,她们称呼他身旁的青年为boy,出于职业病黄濑用流利的英文感谢她们的赞美。

 

  青峰环着手臂看他,「有没有人说过你太狠?」

  「怎么?」

  他们刚从面包店里脱困,还没来得及决定去哪里落脚,青峰带他去附近的公园,那里适合做日光浴,夏天整遍草地都是脱去了上衣的男人或者穿着背心的女人,看看书或听听音乐,享受热闹的都市里难得的一点自然,公园外依旧是高楼林立,簇拥着曼哈顿岛。

  「难得重逢,你竟然带女朋友过来,还当着我的面甩了她,连象样的英文都吝啬?」青峰顿了顿,连他自己都不可思议地说着:「她真该揍你。」

  漂亮的金发boy哭笑不得,「我说过我是来看你的,小青峰。不是因为工作也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就是来看你。只是正巧在车站碰到她,她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好像是你的fans来着。」

  青峰极力压抑着内心里的狂喜,反倒是皱眉,「什么事?」

  「她说你很厉害。」

  「然后呢?」

  「其他的我没听懂。一个字都没。」黄濑笑着摇头,「你都听到了,她是韩国人,我不认识她。」他强调了后面几个字。

  「你说她称赞我很厉害,又说听不懂她的话,哪句是假的?」

  「都是真的。」黄濑笑着转头看他,随意打发,「你还不够厉害吗,武士先生?」

  实际上青峰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要绕着这个话题打转,不过从见到黄濑第一眼他就知道真正嫉妒的是自己,他看上去好极了!没有一点憔悴和痛苦,偶尔他想,当年没有对他说出鼓励的话,真是太好了。

  他们走进公园,一个知名脱口秀的主持人恰好从公园里出来,他和青峰素不相识,不过纽约这儿素不相识但又彼此知道身分的名人可多了。他们眼神交会。

  「Hey! I know you, BasketballSamurai…all women are mad about you.[7]

  「Oh thanks, I've heard of youtoo.[8]

  他向青峰身旁摆着职业微笑的青年抛去一个暧昧的笑容,「Wow! This pretty boy here, ishe your countryman?[9]

  「He is my best buddy.[10]」青峰大方地勾住黄濑的肩,想也不想便这么回答。

 

  他总想着要扳回一城。

 

 

  青峰和黄濑选了一处空旷的草地坐下,黄濑摘下帽子后对方终于如愿将他看仔细。他皮肤白皙,眼角还留有青春的痕迹。

  青峰一点儿也不介意衣服会弄脏,大大方方在草地上躺下,他们最后离开体育馆之前他刚冲过澡,身上换的是干净的衣服,简单,大方,有运动员俐落的样子。旁边一对情侣依偎着互抽同一根烟。他仰头,黄濑的发色恰好与天空形成对比色,显眼得很,不可置否这很美,也和他相衬。

  「这里随时都是这个样子,没完没了。」青峰笑得充满眷恋地说。他实在太喜欢这里,到处都是人,起先初来乍到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习惯,却发现这座城市就是另一个黄濑凉太。

  热闹,也寂寞。

 

  周围传来音乐,有人在播放手提音响,一首耳熟能详的名曲,有人跟着在唱,也有吉他声音传到耳朵里,听上去不够紧张倒是格外惬意。黄濑低头看自己的腿,他意识到自己这是正用那双不能再到球场上奔驰的腿站到了这片热爱篮球的国度。他呼吸美国东岸的空气,想到十八岁那年复健中心空调里夹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他刚打完一场比赛,就没有下一场了。一辈子没有下一场。

 

  不是那些学校不要他,他是个好球员,难得一见的天才,肯认真。他没有申请东岸的学校,黄濑知道青峰极有可能去那里,所以他不去。

  不过最后他哪里也没有去成。

  倒是为了走秀,黄濑记忆里留给了整片欧洲,除了美国,除了纽约。他拜托经纪人把任何一条关于这里的工作都推掉,然后今天他迟了两节球赛,他不是为了看球赛而来。

 

  「黄濑,你的腿……」沉默良久,青峰终于问道。

  「我很好,没事。没事。」黄濑安慰性地拍了拍他伸过来的手背,脸上看不出半分伤心。

  青峰深呼吸,缓慢地把手从他的手上移开,碰到了右腿。

 

  最后一次球赛,他是抱着这只腿倒下的。

 

  他隔着裤子在黄濑弯曲的膝盖上触碰着,指尖轻触,尔后才是掌心,这些年练球他的手臂更有力也更结实了,「走路还行吗?」

  「没什么问题,只是走路的话也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就是不能跑。刚开始不习惯,反正这些事情都是这样,你起先以为不会适应,不过只是还没得到更好的。」黄濑回答得很诚实,偶尔他回过头看看过去的成就倒也不是真的那么差劲。

  他也是赢了很多人,只是没有赢过某些人。

  「之后我开始练习投球,从各种角度,现在三分和罚球肯定比你还准。」

  青峰很快就在他的脸上找到久违的自豪,「你还是让人很火大啊。」

  黄濑笑着耸肩,「彼此彼此啰。」

 

  下午的公园里很悠闲,他们分着一条刚出炉的法国面包,旁边那对抽完烟的情侣在吵架,男人把女人赶下野餐布开始收拾东西,女人不停用德文谩骂,没多久之后他们开始接吻。青峰想趁这个时候继续先前的话题,关于他来这里看自己的,另一边却来了几个野餐的中国留学生,他们发现青峰大辉,也有人认出是黄濑凉太,猜拳推搡着让人过去搭讪。

  他们用咬字清晰但腔调平板无奇的英文和他们交流,黄濑耐心地听,简单回复,亲切又不失礼。他在一本又一本的记事本上签的名字还是六年前那个,Kise.R,他们知道他是模特,不知道他也打过篮球,更不知道他追一个人追了两年,放弃了两年,又想念了六年。

  青峰比他敷衍太多,只是低着头签名,一语不发。他不擅长花言巧语。

 

  他很焦虑。

 

  那批中国留学生之后也离开了,一个百老汇女舞者来过,还有两个犹太人,太阳下山之前青峰向黄濑发出邀请,说:来我宿舍吧。那几乎是不容抗拒的语气,他培养已久的情绪就那么平白无故送给了一团棉花,太糟蹋,太糟蹋。

  他们到停车场取车,青峰坚持要他打电话退掉青年旅社,两人在车上争辩,无果。红灯时时报广场上川流不息的人潮宛若一座巨大磁铁,世界上的人,所有人,他们像是被这块磁铁吸引,不断地陷进去,无可自拔,却又彼此素昧平生。

 

  爱恋。狂热。

 

  车子里的广播音乐在放着一条歌。

  If you can make it here, you can make it anywhere.

 

  巨大的曼哈顿,纽约,无数对情侣和亲人携着彼此的手走过,黄濑靠在车窗边闭上眼,彷佛听见有人在鼓掌,喝采,是室内篮球场球鞋摩擦到地板的声音,裁判吹响了口哨,蓄势待发的记者们高举起麦克风蜂拥而至,一份北卡罗来纳大学的入学申请被丢弃在六年前复健中心垃圾桶。

  ……这里是哪里?

  车子里的广播音乐在放着《纽约,纽约》。

 

  青峰看着栉次鳞比亮起的大楼灯和广告看板,电视墙,身旁那张白皙的画布上上映着短暂的美梦,黄濑呼吸平稳。他关紧车窗,侧过身子,发现淡金色的睫毛在轻轻扇动,似乎有个人正告诉他:你的美梦一碰就会醒。

  他还是凑过去了,像六年前日日夜夜想念的那样,这张脸很干净,没有汗水。

  也漂亮。

  青峰把嘴唇轻轻贴到黄濑的嘴唇上……有干燥的柠檬香味。他的眼睑被睫毛扫过,随即又恢复平静。车流缓缓移动,他们被世界包围,满街喧哗浮躁。

 

  他在这里打篮球,世界上所有热爱篮球的人都在这里,所有明星无不希望能站立在好莱坞的顶点俯瞰世界,这里有一流的DJ、厨师、编剧和作曲家,以及藏匿在流动厕所内吸毒的犯罪者和新嬉皮,既荒谬又毫无道理。

 

  他见识过一个年轻男模发飙生气吗?

  不,不。

  他还有很多没见识到,包括欲望和爱。

 

  青峰知道他还醒着,没有抗拒,并且黄濑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能够再见到自己?

  他很焦虑。

  「黄濑。」他试着呼唤了一声,金色的青年没有动静。青峰又喊了一声,带着迟来的急躁,「黄濑,你给我睁开眼睛。现在,立刻。」他还粗鲁地扳过他的肩头,把从见到面那一刻起不断压抑的自以为是的成熟依依不舍放掉,它们便零零散散落了一地。

  可瞧瞧这个家伙,瞧瞧黄濑他,他永远是那么不冷不热,永远是那么置身事外,这算什么?青峰以为自己还像六年前一样理解他,然而仔细想,难道不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又怎么能肯定他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他是不是花了十几个小时特意从日本来到这里就为了和自己开一个玩笑?

  

  「喂,你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青峰慢慢踩着油门,车子终于前进一点,他忍无可忍,「你说你是来找我的,然后呢?别想逃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还没有得到更好的。」

 

  青峰的声音就在耳边,气息也喷洒在脸上,黄濑被他摇晃得没办法再装睡,只好睁开眼来。他转头望了一下车窗外,暮色渐沉,广场上数不清的人潮如蝼蚁,声音是海啸中的一滴水珠。

  只是几个小时他就彷佛爱上了这里,没有人会在乎他是谁,他是不是嚎啕大哭过,不顾一切摔掉了所有东西,只因为放弃掉憧憬后却无法并肩奔驰。

  「……就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黄濑拨弄了一下浏海,它们长得略长挡住了他的眼睛,「我只排了几天假,很快就要回去啦。下次呢,也许是巴黎,米兰……那么多人喜欢你,很好啊。」

  他刻意不说那些青峰想听的话,这种从容几乎可以令人感到挫败,而他则毫不介意在眼底透露出答案。

  我只是为了来看看你好不好,我喜欢你,你在这儿很好,什么都不必说,因为你知道。青峰恼火地替他说了出来,在心底。

  「我不同意。」他转过身去用力打着方向盘,猛按喇叭,车子从挤迫的车阵中脱离队伍停靠到路边,他几乎等不到这里恢复正常的交通便熄了火,抽开钥匙。

  青峰想起自己家里那片墙,几千张相片,黄濑一张都没有看过。他就像这座城市一样,把自己活生生血淋淋地解剖到你面前,又把另一面隐藏在每一张面具下,触碰不得。他仅是让你看一看,他的一切终归他自己所有。

  他害怕吗?

  然后青峰像是要拥抱黄濑一样伸手解开横梗在两具躯体间那一条细小的鸿沟,热气在耳边徘徊,「我们刚才接吻了……接吻,你懂吗?」

  「所以呢,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没有推开也没有拒绝!」青峰大力甩上车门,声音消失在接二连三响起的喇叭声中,「我就当你接受了!」

  黄濑望了一眼外头闪烁的车灯,他感到倦意袭来,「小青峰,我想回旅舍倒时差了。就送到这里吧,我自己过去。」

  青峰充耳不闻,打开后座拿下行李袋,接着是打开副驾驶座,抓住了黄濑的手,「走,去我家one on one。」

  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原本就是极为不愿意让黄濑去青年旅馆的,他再也不要等他开口,现在就要他好好地踩在这座城市的地面上。

  黄濑试着抗拒,「我已经不打球了,没办法打了。」

  「那就投球吧,你说你比我还厉害的,别反悔啊。」

 

  一些堵在后方的来车里摇下车窗怒骂,他们戴着帽子,在夜色下急匆匆地,没人认出来。黄濑被青峰拖下车,他紧张地张望身周,这不是东京,也不是在拍广告,他们几乎贴着别人的身体冲到广场上,瞬间被璀璨的灯火与高楼淹没。

  这座城市的天际线和晚空都辽阔得没完没了,和这里的生活一样,没完没了。

  他们的关系也从开始就没有结束,尽头永远不会到来。

  黄濑感觉到自己的手包围在一团热火中,毫无间隙,他们的掌心相贴,指纹亲吻着指纹,身旁是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呼啸而逝,世界快速旋转成万花筒,不停变换,一些东西离去了,又出现新的东西,只有前方的身影依然坚定。

  黄濑用力回握住青峰的手,加紧脚步努力跟上去,像多年前一样。在人海之中,他们并肩而行,其余的每一个人都那么显赫,每一个人都那么渺小,一样平等,一样微不足道。

 

  他们朝着同样的目地快速前进,纽约是向世界延展开来的地毯,而这座广场是他们的舞台。

 

END


[1]好久不见

[2]看了哦看了哦那些照片啊

[3]你说什么

[4]早跟你说过是明天的班机啦还搞不清楚

[5]谢谢

[6]再见

[7]嘿,篮球武士我知道你,全城的女人都为你疯狂。

[8]哦,谢了,我也知道你。

[9]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他是你的同乡?

[10]他是我最好的伙伴。



這是2013年為了出本而寫的文,是一直以來很想寫的東西,因為喜歡電影《巴黎我愛你》也看了《紐約我愛你》,特別喜歡這樣的短篇小故事所以寫了,雖然這裡的場景多了點。

開頭因為想直接用文字表現出隨時可能和異國人擦身而過的感覺,大膽地直接用了外語和方言,韓文和法文是直接用google查的,廣東話感謝阿貓,因為是英文廢所以也請了當時的基友幫忙協助><

這種寫法感覺意外大膽,不過也是挺喜歡的,希望大家也喜歡這篇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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